第4节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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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王小槐却哑着嗓问:“我怎么哭不出泉水?《搜神记》里讲的那个杨雍伯,他父母死了,他在墓前哭,能哭出泉水来,感动神仙给他一堆白石头,种下去能长出玉,能让他成仙。我怎么哭不出泉水?我也要成仙!成了仙便能寻见我爹娘!”
  王盅寻思半晌,才小心劝解:“人不同,成仙之路便不同,而且其中须得有机缘。你莫哭坏了身子,身子坏了,便难有机缘。”
  “机缘来了,我就能见到爹娘?”
  “嗯。”
  自那以后,王小槐与王盅说话时,再不颐指气使,反倒生出些亲近。不过,他每天开始问成仙机缘,王盅从来不善编谎,怕伤了王小槐的心,只能搜肠刮肚,尽力想些妥当之语,宽解这位小叔父。
  自王豪亡故后,这个家便只剩王小槐这个幼孤,守着偌大家业。四周的人难免生出觊觎之心,不但亲族,甚而乡里、县里、州府,都有不少人来嗅探。王盅看着,虽然暗暗担忧,却不敢说什么。
  王小槐家中原有不少仆婢,全都被他打骂走,只剩老管家两口儿,每日饭食都没了着落。王盅让妻子阿枣备些吃食送过去。正月间,阿枣蒸了一笼羊肉馒头,包了几个去送给王小槐。进门时,正巧王小槐刚出来,没防备撞到了一起。王小槐跌倒在地,顿时哭起来。阿枣忙要去扶,王小槐却一把打开她,随即爬起来,拿出弹弓,扣上一颗栗子,朝阿枣狠狠弹去。两人离得近,栗子重重射中阿枣的左眼,眼珠被射破,血浆顿时喷涌出来。
  王盅得知消息,慌忙赶过去,见阿枣瘫坐在地上,捂着左眼,不住声痛叫,满脸满手的血。他的心顿时被捏碎了一般,忙借了辆车子,扶阿枣去乡里草市上寻大夫救治。大夫看过后,直摇头:“只能敷些镇痛药,眼睛是救不回了。”
  活了五十多年,王盅从没这般恼愤过,护送妻子回家后,他怒冲冲去寻王小槐。王小槐坐在书房大桌边,正在翻书,见王盅进来,抬起眼埋怨道:“你欠了两天的功课,今天明天,都得背两卷。”
  王盅越发恼怒,浑身发抖,却顿在那里,不知该如何处置。半晌,才恨恨挤出一些字:“你这等人,莫说成仙,做鬼都只能去阴间最下一层,永世受火刑。你也休想见到你爹娘,机缘就算有,也早已被你耗折尽了。你爹娘如今只剩两具白骨,躺在那土里头。你若想见他们,就挖开那墓去见。这一世,你注定只能孤零零,无依无傍。哭,没人听;叫,没人应!”
  “住嘴!你骗我!你骗我!我能成仙,我能寻见爹娘!”王小槐猛然靠到椅背上,大哭起来。
  王盅盯了半晌,忽而一阵虚乏,转觉无谓,便转身离开。王小槐却一直在哭,临出门,王盅回头看了一眼,幽暗书房里,王小槐那小小身躯坐在宽大椅子里,越发显得伶仃瘦弱,而那哭声,是真伤心。王盅甚而能瞧见他小小腔子里那颗小小的心,初秋柿子一般,还没熟,已被鸟雀啄烂。
  王盅心里一软,脚底略顿了一下,但随即想到妻子那只眼睛,只能长叹一声,抬腿离开了那阔大空宅。
  他没料到,那是自己最后一眼见王小槐。过了几天,噩耗传来,王小槐在虹桥上被天火烧死。他顿时回想起那天自己那句毒话“做鬼都只能去阴间最下一层,永世受火刑”,再念及王小槐最后那哭声,心里百般不是滋味。说给阿枣听,阿枣也连声念佛,说他这话过于狠了,毕竟只是个七岁孩童。
  负疚了一阵,那天半夜,王小槐竟坐着那辆白绫车回魂了。之后接连几天,王盅清晨起来,都见自己院子里落了许多栗子,这让他越发惊惶。
  族人请来相绝陆青除祟,他进去后,陆青注视他半晌,眼里透出些温善,缓声言道:“观你之气,乃蒙卦之象。生意初萌,孤弱易伤。得逢雨露,润泽其光。烈风忽起,顿罹摧折。难承其痛,发而为怒……”他听着,如同自家一生被演述出来,心中不由得一阵恸颤。最后,陆青教他清明上午到汴京东水门香染街路口,等一顶轿子,对那轿子说一句话。他半信半疑,但心中终究被愧怕搅缠,便趁着去京城三槐旧宅祭罢祖,回到东水门,真的等来了那顶轿子。
  他犹豫半晌,终于还是走近那轿子,低声说出了那句话:
  “你可怜,我可怜,同根何苦更相残?”
  第三章 需
  需,须也。事有期而时将至也。
  ——欧阳修《易童子问》
  那顶轿子过来时,王盆正在香染街口。
  王盆是王盉、王盅的堂兄,这一房中,他年纪最长,已经六十四岁。这回来京城,他带了小孙儿,想让孙儿见识见识汴京和祖宅。当然这趟最要紧的,是那顶轿子和那句话。
  他牵着小孙儿站在香染街口听那个彭嘴儿说书,眼角却不时留意着街西头。那轿子过来时,他忙抱起孙儿,迎向那轿子,经过时,见轿窗关着,更被一幅青锦厚帘遮挡严实,看不到里头。他来不及多想,忙假意跟孙子说话,高声念出了相绝陆青教他的那句话……
  那天走进王小槐家的堂屋,单独去见那个陆青时,他其实丝毫不信,咧嘴笑着,准备奚落嘲弄一番。可刚坐下来,迎面遇上陆青的目光,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。陆青看起来年纪轻轻,还不到三十岁,目光却极其苍老,像是已活了三百年。与他对视,如同照一面古墓铜镜,似乎连魂魄都能被映出来。
  王盆这辈子最得意的便是看人,不论人藏了何等心思,藏得何等深,他都能一眼瞧破。然而,盯着陆青看了半晌,他却丝毫瞧不出端倪,反倒觉得自己被剥光了一般,让陆青瞧了个透底,这令他极不自在。
  陆青却忽然笑了笑,他面容生得清癯冷峭,这一笑,如同华山绝壁上陡然春泉飞溅,有些促狭,又有些狷傲,似乎在说:你不过是尘间一俗客,我清我狂、我高我寒,与尔何干?
  王盆有些恼,陆青却仍笑着说:“我只给你个解祟的方子,信与不信,皆由你。清明上午,你去汴京东水门内,香染街口孙羊正店门前,等一顶轿子……”
  王盆出来走到太阳地里,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,不论陆青所言的怪法子是否真的除得了祟,那句话却细针一般,刺穿了王盆不知结了多少层老茧的心……
  王盆的父亲是这一房的长子,王盆又是头一个儿子,原本该受尽荣宠,可命数偏偏最爱逆着人。他们这一房是偏房,住,只能住在那三槐大宅院的边角矮房里;吃,只能等前头吃罢,捡些略看得过的剩食;站,也只能站在最后最边上,还得和那些正房子弟至少隔开一尺之地……外间人不知情,都说哪怕偏房,也是三槐王家的偏房,富贵尊荣,远胜过寻常官户的正房子弟。王盆先还有些自伤,听了许多回,渐渐也就信了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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