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京十五日 第24节(3 / 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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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原来这三个人是仪真县月塘乡的船户,两个年长的一个叫谢三发,一个叫郑显伦,小的那个叫郑显悌,是郑显伦的堂弟。吴定缘便问他们为何被关入水牢。
  谢三发在三人中最大,他苦笑着说,因为最近漕法变动,船户苦不堪言,他们仨被同乡推举来找汪极议事。不料,两边谈得不顺,起了口角,汪极便诬蔑他们是水匪,直接关进水牢里来了。
  朱瞻基一听是漕法的事,格外上心,毕竟这是洪熙皇帝一手促成的,道:“我听说漕法由转运改为兑运,乃是当今圣上体恤百姓的善政,怎么你们却苦不堪言?”
  郑显伦狠狠朝水里啐了一口:“善政个屎屁眼子!皇帝老儿自己捅两下就知道骚臭了。”这话脏得朱瞻基脸色微变,差点没坐住。
  谢三发赶紧打了个圆场,边:“原先实行转运法,我们船户佥派了漕役,得从苏松解运到德州,一趟下来得小半年光景,累也累死了。如今改了兑运法,我们只要从苏松解运到淮安,兑给淮安所的军爷们,就能回家,真是德政。只不过啊……”
  “只不过什么?”朱瞻基追问。郑显伦抢着嚷道:“只不过从淮安到德州这一段的脚费,却要我们船户来出!”
  朱瞻基一听即懂,这就是把漕役折算成钱粮。换句话讲,就是船户出钱,雇佣卫所军户替他们走漕运——这仍旧比徭役要合算多了,不知这些人为何叫苦连天。
  “莫非是漕运衙门定的脚费太高?”
  谢三发道:“衙门定的规矩,是每石加脚耗一升,不算太高。不过到了汪老爷这里,却要加到每石半斗,一下子高出五倍,这谁受得了啊!”
  “漕运脚耗是官府的政务,关他一个盐商什么事?”
  三个人俱是同情地看了朱瞻基一眼,仿佛在看一个傻子。郑显伦冷笑道:“你也忒不通世务。扬州地界谁不知道,不用汪龙王的船,根本下不去水!”
  三人连说带骂,朱瞻基这才明白。原先实行转运法,官府负责全程提供漕船,船户跟着走就行;现如今改了兑运法,从苏松到淮安这段航程,官府便不再提供船只,船户得自己去想办法。像谢三发、郑氏兄弟这样的穷人,自己没有大船,只能五户十户联保去租。而能用的大船,全垄断在汪极手里,他开什么租价,别人只能接受。那“每石半斗"的脚耗,只有一升是官府收取,另外四升全是租船的费用。
  “汪老爷说,他把自家船舍出来做漕运,占了别处生意的运力。若不把租费定高一点,就亏本了。按这个脚耗,我们走一趟全家都要饿死,求他给条活路,他也不理,说有本事你们莫租我家的船。可四百料的大漕船全在汪家手里,不租他家的,漕粮根本运不完。”
  朱瞻基听得怒火中烧:“太混账了,就没人告官吗?”
  “他跟扬州知府、扬州所的指挥使好得穿一条裤子,谁能动他?这四升脚耗,里头至少一半都孝敬给府、卫所了。”郑显伦愤愤地说完,这时一直没吭声的郑显悌补了一句:“其实这只是小头。我听脚帮的人说,扬州所的糟船往北运,一船一船夹带的全是汪家的私盐。”
  这一句出来,朱瞻基才真正震惊。贩卖私盐在大明是重罪,而汪极居然能驱动官船替他做这种事,简直比收取租船费还要嚣张。
  太子不由得愤愤,这汪极真是贪欲熏天,一年几十万斤的官家盐引他居然犹嫌不足,还要搞出这些龌龊之事。一头收着高昂的租船费,一头又利用跟卫军的关系,偷贩私盐。两边获利,都极其惊人。这漕运改制看似惠民,好处却全被他汪家给占了。
  “这,这不是犯了国法吗?”他嗫嚅道。
  “国法个屁啊,扬州城汪老爷就是国法,比皇上还大。“郑显伦愤愤不平地骂道,“皇上远在京城,天天大鱼吃着,哪里会管我们这些小虾米!”
  朱瞻基想辩解几句,却不知该怎么辩才好。他原先还有点愤愤不平,觉得是一群刁民无知,不识朝廷苦心。这次才算亲眼见识到,一条惠国惠民的善政,是怎么变成蠹虫牟利的法宝。
  这些所谓忠臣,这些所谓良商,就是这么报效天子信任的。难怪汪极一甩手就能赠送一条宝船,全都是从社稷根基挖出来的啊。占了这么大便宜,他居然还贼心不死,还要插手谋篡皇位,朱瞻基越想越气浑身都颤抖起来,恨不得立刻跃出水牢,把此撩亲手一刀刀凌迟!
  他的情绪太过激动,整个身体剧颤。太子突然听到微微“嘎巴”一声,随即屁股一虚,整个人随着那块脱落下来的凸砖沉入水下……
  “大萝卜?!”吴定缘惊叫道。
  第十三章
  几盏明晃晃的学而灯,悬在汪府别业的正门两侧。汪管事候在门外,有些焦虑地延颈张望着。
  忽然,远处传来车铃响动,他精神一振,抬手喝道:“掌灯!”周围仆役连忙点起引草,伸入灯内,很快有八团翠绿光晕亮起,映出四根朱漆门柱与一块“临花藏池”的牌匾。
  这灯是用极薄的竹皮笼成外罩,烛光雅敛,如《论语·学而》里子贡称赞夫子那句“温良恭俭让”,故名“学而灯”。只是为了能让竹皮透光,工匠须挑选新成的嫩竹,细细削下表皮,不能厚,不能断,一盏不知要耗费多少工夫。
  一辆双辕马车徐徐来到府门前,汪管事急忙下了门阶,膝盖略弯贴地,口称“给鹤山先生磕头”。车帘掀起,一位青衫老者从里面跨出来。老者七十多岁,手执青藤拐杖一根,长长的白髯配上东坡巾,颇有些仙风道骨。
  “劳烦久候,路上有些事耽搁了。”老人解释了一句。
  “不妨不妨,从泰州一路过来,也够劳顿的。主家已备好了宴席,等您呢。”汪管事满脸堆笑,就要把他往里面迎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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